编者按：几代抚顺矿工，把几乎挖光的抚顺地下煤献给了祖国，把无私奉献、敢打敢拼，不屈不挠的矿工精神留给了子孙后代，留给了这座城市。这种精神不仅一直在文学艺术领域滋养着这座城市，也在别的方面对这座城市产生着深远的影响。

  1984 年夏，诗人（从左至右）赵进、吴连友、王立明、李松涛、关键于抚顺龙凤矿门前

  2016年冬日里的一天，吕桂芬回了一趟龙凤矿，去参加她原来的同事李延国张罗的一个口述历史纪录片和画册项目的拍摄。

  那天，她坐在一张从矿留守处接待室搬来的旧椅子上对着摄像机和照相机的镜头讲述了一个多小时，手中的“道具”是一大一小两本书，大的是一本1958年5月号的《人民画报》杂志，小的是一本叫《“伏虎”记》的连环画。拍摄完讲述的部分，她还按摄影师的要求到院子里以俗称“大架子”的龙凤矿井架为背景捧着那本杂志拍了照片。

  随着纪录片的拍摄接近尾声，李延国心里琢磨，等纪录片做好了，出品方也不能就写“李延国”三个字啊，他决定注册一家传媒公司。在办理核名时，工作人员告诉他，用建筑物作为商号名可能会被驳回，问他要不要换个名称，他跟工作人员讲，这个公司是为了讲述一部龙凤矿历史的纪录片，没有别的名字更适合了，那个大架子在他看来不仅是历史，更是传承和信仰。

  几个月后，纪录片《百年龙凤》制作完成，出品方一栏如李延国所愿 ，写的是“大架子文化传媒”。

  《百年龙凤》的纪录片和晚些时候出版的《燃烧》画册里都有吕桂芬讲述的故事。

  吕桂芬的父亲吕振刚1952年到龙凤矿313掘进小组工作，1954年开始担任313掘进小组的组长。在他的带领下，313掘进小组从一个落后的小组变成全矿的楷模，各种难采的煤，各种危险的任务，只要313小组上，肯定能把难题一一攻破。后来的313掘进小组先后被评为矿、局直到煤炭工业部的先进集体。吕振刚自己也先后被评为矿、局、市、省、全国煤炭系统劳动模范。

  吕振刚的事迹被新闻媒体大量报道，1958年5月号的《人民画报》封面上，吕振刚手持风镐的照片曾经让无数煤矿工人引以为豪。1972年，以吕振刚和313掘进小组为原型创作的连环画《“伏虎”记》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在全国引起很大轰动。

  《“伏虎”记》作者署名龙凤矿宣传组，是全部由煤矿工人自己编绘的一部连环画。人民美术出版社在前言中写道：“广大的工农兵群众，生活在火热的时代中，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他们不仅能用劳动的双手创造出伟大的成就，而且也能把这些最生动、最丰富的文学艺术原料，经过加工、提炼，生产出具有着强烈生活气息和富有教育意义、鼓舞人心的文艺作品。”李延国认为，在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煤矿工人相对优厚的工资和福利待遇也是矿区文艺创作繁荣的原因之一。

  1968年，313掘进小组刚分配来工作不久的矿工小吴吸引了工友们的注意。工友们发现，小吴平时喜欢在工作服衣兜里揣一个小本子，无论是劳动的间歇还是坐在矿车上，甚至升井后走在去浴池的路上，他随时都会掏出小本子在记录着什么。有工友凑过去看那小本子上的内容，发现尽是一些很短的句子，比如“我把星光，带给煤掌，我把月辉，捎给地心”，或者“矿灯疲倦了，由白变红，我却感到充实，感到兴奋，人间，仅有一个太阳太不够了，我要捧出沉睡在地下的日轮”。

  后来，小吴的名字开始常常会出现在《工人日报》《中国煤炭报》《辽宁文艺》《抚顺日报》等报刊上，工友们这才知道小吴原来是在写诗。

  小吴因为写诗出名的时候，他后来的铁哥们小李刚刚成为一名中学生，有一天初中生小李在一本杂志的封面上看到一幅煤矿工人的肖像，心血来潮拼凑出四行短句：“头顶戴柳冠，肩上扛电钻，入地三千尺，为国把煤献”，这首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算顺口溜还是打油诗的东西成为他诗歌创作的开始，并且一发不可收。

  在吕桂芬的记忆里，那时候她认识的人里神神叨叨的并不只有小吴一个人，在她下乡的新宾县朝阳林牧场，有一个生产队长小王也和小吴有“同样的毛病”。那时的小王经常会收到远方的城市邮来的报纸、杂志，还有写着 “稿费”字样的汇款单。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因为在文学创作上取得的成就达到了抚顺市“文艺九条”中的标准， 矿工小吴和林业工人小王等人先后被当成特殊人才调入抚顺市群众艺术馆。矿工小吴被分到调研部，林业工人小王被分到了诗歌部。

  在他们调入艺术馆之前，艺术馆的一份刻钢板油印的诗歌刊物《抚顺诗报》在当地的诗人群体中已经有了一定的影响力。随着这份小报影响力的与日俱增，在小王的倡导下，诗报被改版为对开四版的季刊，后来又改为双月刊。艺术馆的副馆长给改版后的诗报拟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滴落的松脂”，但是大家都认为这个名字虽然充满诗意却不够简单直接。

  于是沿着副馆长给出的思路想下去，想到了好几个名字都不太令人满意，直到有人提出，滴落的松脂亿万年后被煤矿工人采掘出来不就是抚顺的特产琥珀么。抚顺是举世闻名的煤都，抚顺人办的刊物还有什么名字比琥珀更合适呢，于是大家一拍即合，愉快地决定了给改版后的刊物定名为《琥珀诗报》。

  那时候，小李已经是在全国有了一定知名度的诗人了，他提出，这份新的刊物刊名应该找个在诗坛有一定的影响力的人来写，文化馆领导很赞同他的想法，派出诗歌编辑部主任小王等人和小李一起去了趟北京，等他们从北京回来时，带回了诗坛泰斗臧克家先生题写的刊名。

  以后的十余年里，这份内部的小报纸，办出了全国的大影响。在当时包括《诗刊》《诗潮》《当代诗歌》等全国的十余种专业诗歌刊物举办的历届报刊联谊会中，每次都少不了《琥珀诗报》编辑们的身影。

  后来曾任作家出版社副总编辑的商震回忆早年给《琥珀诗报》投稿的经历时说，那时候能在“琥珀”发表一首诗至少可以高兴半个月，如果还能发“外一首”，那简直是可以庆幸一辈子的事。

  煤城燃烧浓郁的激情，成就了一个又一个在全国有影响的诗人，李松涛、佟希仁，刘万石、林雪、关键、陈庆斌、吴连友、王立明、李犁、赵进、华卓、李代生、左连生、吴春英、秦祯玉······《琥珀诗报》诞生后，抚顺老、中、青诗人更是如虎添翼，赵兴诗、李栋、徐光普、钱振中、王岱虎、葛宝生、张笃德、张良玉、丛榛、刘敏、杜玉祥、冬声、董玉明、林茂、郎强等在这份诗歌刊物的加持下成长起来。还有从抚顺成名走到海外、全国各地的诗人蔡成立、星汉、长安瘦马、李见新、盛祥兰、王维仁等。

  诗歌的繁荣尤其是矿山题材诗歌的大量发表影响了抚顺其他领域的文学艺术创作。1987年，由抚顺市社会科学研究所和抚顺市人民政府地方志办公室编辑出版的《当代抚顺》画册，“文学艺术创作”章节里一共列举了13件抚顺在全国有影响的艺术作品， 其中有4件作品的内容与煤矿相关，被中国美术馆收藏的油画《矿山女工》表现的是同时代美术作品中极为罕见的女矿工形象，1974年龙凤矿团委成立了一支女子采煤队，这支当时全国煤矿系统唯一的女子采煤队不仅激发了工人们的干劲，也对破除“女人下井不吉利”的封建迷信和陈规旧习起到了积极作用。

  1990年是《琥珀诗报》最为高光的时刻，那年由《琥珀诗报》牵头的全国新诗大赛不仅引来了《诗刊》参与主办，邀请到了张志民、杨子敏、柯岩等诗界大家担任评委，还邀请到了葛兰、黑束芹、霍焰、吕晓禾等朗诵获奖作品。一时《琥珀诗报》的影响力在全国17家专业诗歌刊物中独领风骚。

  如今，当年的小吴、小李、小王都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当年的小吴，是后来成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和抚顺市作家协会主席联络员的诗人吴连友。当年的小李叫李松涛，后来获得了首届鲁迅文学奖、艾青诗歌奖、国家图书奖等各种文学奖项，担任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为国内很有影响的诗人。林业工人王立明后来担任了很多年抚顺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退休后继续担任抚顺作家协会顾问。

  吴连友在回忆矿区的往事时说，自己早期的诗作几乎全都是写煤矿和矿工的，一方面是由于那时候自己就是一名矿工，煤矿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另一方面是每天都被工友们的奉献精神感动着，被吕振刚等老一辈矿工的事迹鼓舞着。“他们为了支援祖国的建设，没黑夜没白天的，玩着命为国家挖煤，却从来不计较个人得失，他们多可爱啊，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还有什么人和事比他们更能带给我创作的激情和灵感呢？”

  李松涛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我始终固执地认为，世上没什么人比矿工更可敬可爱了，因没有什么工作比矿工的工作更富于奉献性质了”。他眼中的矿工勤劳、勇敢、忘我、豪爽、轻财仗义、嫉恶如仇，无私无畏······这些对矿工群体的评价绝不是一个文人的矫情，而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他虽然没有像吴连友一样当过矿工，但是他后来和一名煤矿女工结了婚，成了老矿工的女婿，当了一辈子矿工家属。

  一个群体身上的特质，“外人”往往看得更加清楚。作为没有矿区生活经历的“外人”，王立明对吴连友和李松涛夸赞最多的是他们不计得失，甘于奉献的处世之道。初到艺术馆时，领导本来想让吴连友当诗歌刊物的主编，但是吴连友认为王立明在诗歌方面更有才华，于是主动让贤，自己去了别的岗位。在那次全国新诗大赛期间，吴连友默默地帮 着诗歌部整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大量参赛稿件，而那些活原本是不归他干的。

  吴连友令王立明印象非常深刻的还有喝酒，“论酒量，他喝不过我，但是他喝酒时那种豪气我学了一辈子也没赶上他。现在都快80岁的人了，喝酒时还能看到年轻时的影子，喝高兴了，还能即兴吟诵一段新写的诗”。

  李松涛的文学成就是无需多言的，但王立明还是认为李松涛无法被超越的并不一定是他的诗，而是他做的事。有一年，王立明到沈阳去给李松涛拜年，发现他家住着一位不认识的老人，忙问这位老人是谁，李松涛说，这是一位诗人朋友的父亲，来沈阳治病的，一直吃住在他家，又问老人来了多久了，李松涛说，也没多久，才四十来天。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抚顺和东北的其他重工业城市一样经历了改革的阵痛期。1996年，《琥珀诗报》停刊。1999年冬天，因为井下煤炭资源已近枯竭，开采成本过高，已亏损多年的龙凤矿封井破产。

  在以后的几年中，“龙凤”两个字偶然出现在文人笔下，也经常是和“大脖子黢黑脸刷白”的一 首包含贬义的打油诗连在一起。虽然那几年也常有剧组到龙凤地区取景拍摄，但多是为了拍摄80年代甚至60年代的场景时省下搭景的预算。

  发生在龙凤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再次因为文学作品被广泛关注是在矿井封闭十年后。2009年末，网友“瓦尔登湖一滴水”开始连载一部名为《区委书记》的网络小说。随着小说的继续更新，网友们很快就验证了自己的猜测，这部小说的故事背景正是2005年到2009年以矿区的集中连片棚户区改造为主的抚顺市第一阶段棚改工程。

  1990年10月“雷锋杯全国新诗大赛”颁奖会期间，诗人（从左至右）王新弟、李松涛、王立明、吴连友于抚顺友谊宾馆

  随着棚改等越来越多针对老工业基地和资源枯竭型城市的优惠政策在抚顺落地，这座百年的煤都重新焕发了生机，文学艺术领域重新繁荣了起来，2016 年，沉寂了20年的《琥珀诗报》得以复刊。

  2021年底，网络小说《区委书记》正式定名《大雪围城》，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并获得了首届新时代工业文学奖。自此，网络上关于小说作者到底是谁的猜测也终于结束了。“瓦尔登湖一滴水”的真名叫张国勇，是抚顺日报的记者和编辑。

  吕桂芬的女儿大学毕业后选择回到家乡，进入抚顺矿工报从事采编工作，继续书写着矿山故事，传扬着新时代的矿工精神。

  2023年4月17日，诗人（从左至右）赵进、吴连友、王立明、李松涛故地重聚，再次来到抚顺龙凤矿门前合影，1984年那张照片里站在右边的关键已离开，他们把关键的位置留了出来。（摄影：王天抒）